摘要：我的專業要讀五年，畢業后要去醫院實習半年，期間沒有工資，只有一些補助金，一個月幾百塊錢。大部分客人一聽，按摩店里居然有一個一本大學的醫學生，還是專門學中醫的，手法很正宗，且能幫忙調理病灶，都很愿意讓我為他們服務。...
采訪、撰文｜元枝
編輯｜燈燈
十點人物志原創
三年前，因為父親被確診為肺癌中期，小章的人生計劃徹底被打亂了。
小章今年27歲，老家在湖北襄陽。由于爺爺是赤腳醫生，小章從小就有一個醫生夢。從湖北中醫藥大學的中醫學專業畢業后，他一邊在醫院實習，一邊準備考研。
然而，父親的一紙確診通知書改變了一切。在全家人迫切需要用錢的當口，小章無奈中斷學業，開始找工作，最終入職了廣州的一家足浴會所，成為一名按摩技師。
在越來越多大學生成為藍領的當下，小章從預備醫生轉型為按摩技師的舉動，還是引發了許多不解、嘆息和異樣的眼光。做技師帶來的高薪回報解決了小章一家人的燃眉之急，卻也讓他離從前的醫生夢越來越遠。
這三年間，失意與掙扎，知足和妥協，一直在小章心頭反復上演。最終他選擇接受自己腳下的路，并相信只要足夠用心、勤懇，在任何行業都能闖出一片天。
以下根據小章的講述整理。
十年苦讀，一朝夢碎
我的爺爺是村里受人尊敬的赤腳醫生。在我很小的時候，爺爺就教我認草藥，讀醫書。受爺爺的影響，當醫生一直以來都是我的夢想。
爺爺的舊書
第一年高考的時候，我的成績比醫學院的分數線差了十幾分，當時家人老師都勸我不要那么軸，別的學校也有好的專業。但我還是選擇了復讀。那一年我瘦了整整20斤，因為壓力太大，年紀輕輕頭上就斑禿，最終以544分的成績考上了湖北中醫藥大學的中醫學專業。
就當我以為我會朝著自己的夢想穩步前進的時候，現實卻給了我重重一擊。
我實習那年，父親被確診為肺癌中期。我印象中的父親，一直都身強體壯，中氣十足，所以當我媽哭著給我打電話說，爸爸是肺癌中期時，我真的懵了。
爸爸早就發現了自己身體的異常，但是為了不耽誤我學習，一直強撐著，直到我媽發現他咳血，強拉著他去醫院檢查，才發現他已經病得很重。
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，爸媽都是普通的農民。我請假回去的時候，正好看到我爸在咳血，他看到我以后很生氣，說，“你回來搞么子？快去上學！”
我的專業要讀五年，畢業后要去醫院實習半年，期間沒有工資，只有一些補助金，一個月幾百塊錢。這才是我實習的第二個月，而且我準備考研，在這期間我根本無法幫到我爸一絲半點。
看到我爸咳出的鮮血，我的眼淚奪眶而出。我爸也愣了，半晌，用粗糙的手摸摸我的臉，說讓我別擔心，家里有錢治病，他明天就去醫院治。
醫生說，我爸的情況還算樂觀，癌細胞沒有擴散轉移，可以通過手術治療。化療，住院，手術費用，加上后期藥品和復查維護等等，加起來大概要20萬左右，醫保可以報銷60%。
但我爸的態度卻來了一百八十度大轉變。他堅決不去醫院治療，想要在家度過最后的日子。我狠話好話都說了，小姑小叔也紛紛來家里勸他，我爸被軟磨硬泡許久，終于說了實話。原來，當初為了多攢一點錢，他和我媽沒有交醫保，家里的存款只有10萬塊，以后要留著給我過日子。
我當時只有一個念頭，書可以不讀，但是我爸的病不能不治。我跟媽媽向親戚朋友們借了一圈錢，終于湊夠了手術費。
爸爸的手術很成功，但是恢復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，那些重體力活他都不能再干。媽媽的身體也不好，小毛病不斷。家里時時刻刻都需要錢，還有那一筆巨額欠款，所有的一切都壓在了我的肩上。
我迫切地需要賺錢，我要還錢，我想讓家人過得更好。
爸爸恢復期的藥品單
那一刻，我知道我的醫生夢要破碎了。
學醫是一個漫長的過程，本科，碩士，讀下來至少要八年，之后還要經歷醫院實習和各種考核，目前的我根本沒有辦法賺到錢。
我到招聘網上搜索適配我專業的工作，但是我這種剛畢業沒有經驗的人，好多醫院根本都不要，即使要，工資也很低。
而其他的工作我更不符合條件，也沒有相關經驗。
挫敗感深深擊中了我。我感覺我就像是一個廢物。我甚至開始懷疑，我多年的夢想，多年的學習，是不是到最后就是一張廢紙？
從預備醫生到按摩技師
正當我絕望到要進廠打工時，我看到了一則按摩技師的招聘。
那是廣州的一家高檔水療會所，主營服務是足浴和按摩，里面包含私人電影院、KTV、游泳池和海鮮自助等娛樂設施，工資給的很高，月薪能到2~3萬。
其實這則招聘我看到過很多次，但是每次都會刻意忽略。我覺得我好不容易考上一本大學，辛辛苦苦讀了五年醫，不是為了去會所給人捏腳按摩的。我的自尊心不允許我這樣做。
但是一晃兩個月，還是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后，我動搖了。在線上和店長確認好見面的具體時間后，我簡單收拾了行李，孤身一人踏上了去廣州的路。離開武漢前，我看著房間里滿滿當當的醫學書和各種榮譽獎杯，哭了一個多小時。這是父親生病后，我第一次允許自己軟弱。
小章在校時的榮譽證書
面試過程出乎意料的順利，面試我的店長甚至對我有點過于尊敬，極力邀請我去他們的會所工作。
他告訴我，他在這里工作了十幾年，我是他見過學歷最高的人。老一輩的管理層都是從生活里摸爬滾打過來的，學歷不高但是很有本事。而普通技師崗，大多是些初中、高中輟學的女孩。
店長承諾我，普通員工前三個月只有8000底薪，但我學歷高，底薪給我開到10000，加上提成，我每個月能有兩萬塊收入，等熟練上手之后，還給我一個特聘崗位做講師。
我心動了，這個條件甚至比很多城市的主治醫師還要好。我不再猶豫，當天就簽下勞動合同，決定入職。
足浴會所
我跟輔導員說，我不考研了，我要去會所賺錢。他很震驚，也很失望，我一直是他最喜歡的學生之一，他從不吝嗇于對我的夸獎與期望，而現在，他最得意的學生要去當一名按摩技師，哪怕我說了家中的困難，他也不太能接受，只是嘆息一聲，讓我以后不要后悔。
剛剛入職，我的業務能力就受到了所有人的肯定。
從小爺爺教了我中醫推拿，學校五年也有專門教推拿的課程，所以我入職后沒有再學習店里的按摩技術，直接按照自己的方法干活。
店長體驗過一次后，贊不絕口，當天就打電話給領導層，讓他們來體驗我的中醫推拿。幾個領導有按頭的，按肩頸的，還有按全身的，結束后都特別滿意，還讓我給他們把脈，問我身體不舒服吃什么中藥。我簡單給他們看了一下，得到一片驚嘆，他們不停地夸我真是高材生。
我有點受寵若驚。我所做的，就是中醫學專業里最尋常的事情，我的同學們都會，在醫院實習時平平無奇的我，在這里卻被視作香餑餑。
很快我就正式上崗了，因為學歷優勢，我被店里當成了招牌。
前廳負責接待的同事，只要看到我空閑，就會把客人帶給我服務。大部分客人一聽，按摩店里居然有一個一本大學的醫學生，還是專門學中醫的，手法很正宗，且能幫忙調理病灶，都很愿意讓我為他們服務。一天12個小時，我的手幾乎沒有歇著的時候，每天下班都累到力竭。
起初，因為沒有及時把自己的角色從醫生轉換為服務行業從業者，我經常被客人投訴，說我服務態度差，沒有禮貌。
女客人抱怨，“我的富貴包好嚴重，好丑！”我就會用醫生的語氣說，“富貴包確實影響體態，不治療的話不僅丑還影響日常生活，從側面看就虎背熊腰沒有氣質。”
有些客人喜歡用蠻力按摩，說按輕了沒感覺。但是我堅持，該用什么力就用什么力，不能瞎按。客人心想，我是來享受服務的，怎么還用你教？我想的是，你這個人怎么不信醫生的話？一場服務下來，雙方都不開心。
店長給我推薦了很多書，教我如何提高情商和說話水平，他還讓我多觀察同事，看看其他人是如何和客人溝通的。
店長推薦給小章看的“寶典”
打破偏見，道阻且長
說實話，原先我一直對這份工作心存芥蒂，和同事們相處時總是很冷漠。哪怕大家都很友好，也很尊重我，但我還是喜歡在他們面前強調我的學歷，以此證明我們是多么不同。時間久了，同事們都對我很有意見。
這件事傳到了總經理耳朵里，有一天，他找我去他辦公室談話。總經理是個和藹的中年男人，氣場很足，給人一種寬厚穩重的安全感。
在他的一番引導下，我不知不覺地對他敞開心扉，說了家里的事情，老師的失望，還有自己的不甘心，言語間盡是嫌棄在會所工作的日子，嫌棄會所里的管理和人，等話說出口了才驚覺言辭太過于刻薄。
總經理聽著我大吐苦水，最后平靜地說，“你讀書確實很厲害，也可以學以致用，但是你讀了這么多年書，學了這么多年知識，最后連尊重兩個字都不知道怎么寫。”
他還說，“你讀了大學，就可以瞧不起其他技師，那我比你職位高，我是不是就可以瞧不起你？這份工作是你自己找的，不是我們逼著你干的，如果你實在不滿意也可以辭職。”
總經理的話像是一盆冷水澆在我頭上。我意識到，之前店里的同事把我捧得太高了，讓我有點不知道天高地厚，店長惜才所以對我百般容忍。從現實層面來看，的確不是這份工作需要我，而是我需要這份工作。
我面紅耳赤，無言以對。總經理最終還是給了我一個臺階下，他拍了拍我的肩，說我還年輕，以后學習的地方還有很多，讓我先跟著店長慢慢學。
從那以后，我對自己說，既來之則安之，不要在學歷不如我的同事身上找優越感了，那是很可笑的事情。
我開始觀察同事們的日常工作，發現能做好這份工作的人，不光要手法好，還要有高情商和高忍耐度。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職業操守，沒有人是容易的，大家都是為了養家糊口在奔波，忍下了許多委屈和無奈。
擺正心態后，我的服務越來越好，客人也越來越滿意，按摩過程中他們有些頭痛腦熱，我也能教他們簡單的理療方法。三個月后，我的固定客人就多了很多。
漸漸地，做業務的同事把我的名聲打了出去，找我的客人數量一再翻倍，于是店長一拍桌，我就成了店里的高級按摩師和講師，有了單獨的辦公室和價目表。底薪漲到了15000，每天的預約都能排滿，我的平均工資也達到了每個月3萬～4萬左右。
最多的一個月，我掙了6萬塊。那是一年春節，分店開業，抽調了很多技師去新店，加上年底本來就是辭職季，導致店里極度缺人。
看著店長急得火燒眉毛，我主動留了下來。那一個月，我幾乎沒有任何休息時間，從早上十一點開門，一直忙到第二天凌晨三點閉店，每天工作15個小時，熬得臉色蠟黃，人像是走在棉花上，心臟突突地跳，我生怕哪天猝死在工作崗位上。
好在回報也是豐厚的，我打破了員工收入記錄，拿到了入行前想也不敢想的薪資。
有了我的先例，總部也討論過，準備招聘一些一本大學的醫學生，培養出一群高級理療師，到每個門店坐鎮。
他們去學校宣講，給出高薪，結果卻不盡人意。有學生當面質問他們的導員，“什么人都可以來我們學校招聘了嗎？”
但是他們沒有放棄，依然在完善著他們的招聘方案。總經理說，他在我的身上看到了希望，每個崗位都需要高學歷人才，健康行業也不例外，他們需要新思想，新血液。
不知不覺中，對這份工作的偏見與歧視早已被我拋之腦后。
我對我的工作沒有羞于啟齒，只是每每說出來，別人總會一聲嘆息。
連我爸都忍不住感嘆，學了五年醫，結果最后沒當醫生，一身本領都荒廢了。
當按摩技師后，爸爸送小章的生日禮物，希望他能繼續考研
我在人前表現得毫不在乎，說自己很滿意現在的生活，但是一旦拿起曾經的書本，心中也難敵惆悵。
我的同學們大部分都走在成為醫生的道路上，好像只有我一個人落了隊。
我嘗試邀請以前的同學來加入我這邊的團隊，但不管福利有多好，他們都會毫不猶豫地拒絕。
每個人都對這個行業帶有一副有色眼鏡：讓一個好大學的醫學生去會所當按摩師，簡直是拉人入泥潭。
因為同學們都跟輔導員有聯系，輔導員氣沖沖地給我打電話，說我現在完全忘了當醫生的初衷，眼里只有錢，不是每個人都像我一樣，輕而易舉地就放棄了理想，讓我不要動搖那些想當醫生的同學的決心。
漸漸地，我和同學們的關系也都淡了下來。
工作快三年了，經濟上我已經沒有什么壓力了，欠賬全部還完了，爸爸后續的康復效果也比較好，身體雖然大不如前，但也還算穩定。我還買了代步車帶著父母出去轉轉，給父母補繳了農保醫保，裝修了老家的破房子。
從前不知道賺錢的辛苦，站在父母肩上看世界，總感覺世界都是美好。直到經歷生死離別，才懂得了生命的可貴，懂得了賺錢的辛苦，攢錢的必要。
現在我熱愛我的工作，我的同事，感激每一個信任我的客人。
偶爾放空自己時，我會想起曾經的夢想，一種無狀的唏噓會莫名在心里蔓延。
但我不后悔我選的這條路。
偏離軌道已三年，我已經完不成最初的夢想了。做不了優秀的“章醫生”，但我可以做優秀的“章技師”，我可以用運用我的專業知識在別的領域做得更好，更優秀。
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。不管是當醫生還是當技師，只要用心、勤懇，一樣能收獲他人的尊重，在身處的行業發光發亮。
首圖源于電視劇《后浪》。
